1972年1月20日 星期四

醉草園詩集卷二十 甲申 一九四四

元日即事
櫪馬林烏鬧嚮晨。春申江畔又逢春。匆匆甲子真彈指。莽莽山河託此身。不信文章能弭亂。卻看宇宙尚揚塵。年來厭作寒酸語。飲罷屠蘇氣一新。

蘇嘉道上
東風嫋嫋雨聲麤。春入江南喚鷓鴣。指點吳江澄似練。輕車轣轆出姑蘇。

過嘉興
料峭春寒意不勝。角巾側帽入嘉興。模糊煙雨樓猶在。覽古還思一再登。

春曉遊西湖
杖策蘇堤趁曉天。朝來沆瀣吸新鮮。聖湖如畫欣無恙。佛地重遊算有緣。入世未忘偕隱願。著書端待太平年。鐘聲隱隱聞林際。春在飛來百尺。

真娘墓
金粉飄零跡已陳。一堆香塚惹傷神。過江詞客知多少。不弔英雄弔美人。

葛嶺
嘯傲煙霞便是仙。長生有訣在林泉。何當勾漏官重乞。管領湖山數十年。

放鶴亭址
放鶴亭空剩老鴉。白雲深處幾人家。孤山處士今何在。依舊寒梅尚著花。

寄壽王則修夫子
蒼茫江水接鯤溟。指點天南一髮靑。雙鯉迢迢來滬上。道是先生祝遐齡。夫子晚年何矍鑠。黃髮婆娑遠湯藥。林泉頤養老煙霞。處世行藏猶綽綽。採芹往事漫重陳。棘院亭荒泮水湮。海內文章隨刼盡。眼中烽火逐時新。蓬瀛幾度看桑海。遊戲人間八十載。碩果儒林幾個存。耆英洛社惟公在。眉齊鴻案媲神仙。樂奏長生敞綺筵。堂下桂蘭欣秀茁。門前桃李笑爭妍。但憑述作留千古。一角槐堂自風雨。嘆鳳當年歌已狂。亡羊此日牢堪補。我來申浦已三秋。吾道何窮念未休。去國張生原婞直。思家王粲強登樓。夜來忽憶程門立。一曲南山慚未什。豈不懷歸畏簡書。風雲况值方告急。遙望南溟巨浸橫。雲白山靑萬里情。願祝金剛長不壞。太平歸日晉千觥。

再展曼殊大師墓
遺恨逃禪計未成。青山埋骨不埋名。招魂賦罷羞蘋藻。低首墳前一愴情。

謁蘇白二公祠
依舊長隄夕照中。詩人事業此留鴻。崇祠香火千秋並。詣罷蘇公又白公。

謁岳王廟
遺詞重唱滿江紅。嶺過棲霞感不窮。千古奇寃三字獄。至今人憶岳精忠。

過西泠
身外浮名總是虛。西陵深處可安居。他年偕隱同萊婦。刼火餘生此著書。

旅杭寄衡之
舊遊如夢了無痕。勝地重來月已昏。明日湖山春雪霽。看花獨上湧金門。

次韻陳夢痕見寄
文字神交識面遲。傳來好語寫烏絲。廿年小刼經多少。萬里中原任騁馳。聚鐵莫教成大錯。爛柯猶待拾殘棋。石頭城下春如海。何日臨流共賦詩。

春夜偕瀛洲榮國仁壽飲於梁園座中有歌姬數輩能作銅琶鐵板之音酒酣耳熱即席賦贈亦子野之意也(四首)
畫壁旗亭事未陳。箏琶嘈雜夜燈新。座中賭唱黃河句。不分當筵有解人。
風雲壯志易銷磨。慷慨還思易水歌。回首燕雲收拾盡。眼中屠狗已無多。
花枝低舞照華筵。俠骨柔腸總可憐。急管繁絲催劇飲。不勝哀樂感中年。
明月沉沉夜未央。清詞翻唱夢瀟湘。玉鉤亭角銀屏裏。髣髴餘音繞畫梁。

外灘公園有懷(三首)
一衣帶水隔盈盈。黃浦樓臺入眼明。最愛喬柯交蔭裏。薰風習習晚來清。
征途何日息塵勞。徙倚江亭聽晚濤。惆悵故鄉同此水。不禁歸思共滔滔。
林巒佳處屢停蹤。悄對名花憶阿儂。安得徐熙神手筆。丹青一為寫君容。

申江送春詞(三首)
蕪城極目草芊芊。綠暗紅稀一惘然。歸棹待廻䵶鼈水。清詞重唱鷓鴣天。生憐王粲登樓日。猶似張翰入洛年。無那春申江畔柳。蠻腰斜日倍纏綿。
離離紅豆長相思。悄立江皋感不支。蝶影鵑聲催歲月。茶煙禪榻遣生涯。莊周夢醒春無跡。杜牧情多鬢有絲。腸斷桃花零落盡。龍華禮佛已來遲。
芳菲委地懶追尋。如畫江山淺復深。南國鼓鼙方作氣。東風簫管聽何心。美人遲暮思蘭芷。名士迍邅自古今。猶是霞飛西去路。葳蕤綠葉已成陰。

首夏偕劉國威陳健詣龍華寺(四首)
招來佳侶恰成三。去去城西綠正酣。十里薰風鄉鎮裏。煙雲依舊護伽籃。
芃芃禾黍草離離。古鎮繁華異昔時。眼底桃花零落盡。不禁夢得感來遲。
古殿淒涼認刼痕。金剛面目已無存。昏鴉大是多情物。三匝依然繞寺門。
笑上浮圖最上層。淞江如練浦江青。憑欄不盡興亡感。莽莽神州刼幾經。

五日即事(四首)
畫船簫鼓鬧江鄉。江左遺風尚楚湘。菰米蒲觴拼一醉。客中草草過端陽。
鍾馗已去鬼橫行。射影含沙滿市城。艾虎桃弓空作態。可能禳禍返清平。
惺惺才思惜惺惺。難得佳人眼獨青。沅芷澧蘭詞句在。可堪濁酒下騷經。
解酲且共擘枇杷。梅雨瀟瀟入檻斜。湖海生涯憐見慣。不應佳節便思家。

鳳姝曲(離滬赴常前夕作)
小姑居處猶無主。丈室淒涼宵獨語。美人遲暮總傷心。閬苑天仙原姓許。珊珊玉骨怯新秋。一夜西風冷畫樓。掬我多情雙眼淚。為君小傳寫從頭。君家本住九江曲。牯嶺廬山為鍾毓。姊妹行間數第三。雛鳳生來愛修竹。髫齡舉宅事南遷。申浦婆娑年復年。阿姊南遊去不返。青溪小妹獨嬋娟。罡風一夜摧庭樹。海市茫茫無去路。隔水騷魂未可招。曹娥一樣增愁慕。何來禍患不單行。江左妖氛又弄兵。城郭為墟樓屋燼。此時生命鴻毛輕。鐵門逸出唯空手。板輿奉母汶林走。失巢小鳥已驚弓。深巷蓬門寧獨守。分明識字自情深。崇嘏才兼謝女心。巾幗鬚眉壓男子。一時聲價重儒林。十年鬻字甘茹苦。承歡更作萊衣舞。繡佛惟安阿母心。櫛沐寧辭風與雨。牽蘿補屋瘁風塵。猶是雲英未嫁身。獨抱孤芳惟自惜。知音濁世又何人。我來海上初相識。一見傾心成莫逆。何不相逢未婚時。古句重翻傷張籍。讎書校字慰平生。休戚相關出至誠。愛汝純真同骨肉。呼君為妹我為兄。大難莽莽迫來日。多情兒女交愁織。家國飄搖嘆此身。何處青山定吾室。鳳兮鳳兮汝勿悲。西風休誦楚狂詩。亂世但教全性命。雲海相隨無盡期。

掃葉樓
攜得生花筆。來題掃葉樓。鐘聲聞嶂腹。春色滿城頭。詞客原無悶。湖名尚莫愁。何當重九日。相約聽颼飀。

登雞鳴寺
一任東風短鬢侵。雞鳴寺上共登臨。紫金山色無今古。玄武湖光自淺深。脂粉尚餘天子恨。慈悲應體法王心。憑欄莫話興亡事。坐聽鐘聲百八音。

常垣秋日旅次
避地寧思賦小休。一肩行李入常州。南船北馬蹤無定。斷梗飄萍鬢欲秋。世界尚看爭逐鹿。山形依舊接奔牛。滿城風雨重陽近。何處登臨豁醉眸。

與國威寓化龍巷
掉尾真同脫網魚。化龍巷裏且安居。姓名已溷屠沽外。性命還珍刼火餘。亂世久殷匡世念。貴農且讀勸農書。禹門何日容燒尾。霖雨蒼生願不虛。

重陽登延爽亭似賈哲民
一籬寒菊鑄黃金。棖觸他鄉九日心。大地已無災可避。小亭喜有客同臨。眼中城郭猶如舊。塞上風雲不自今。爽氣延秋憑眺處。倚欄聊復發長吟。

旅懷次銘蓀韻
鼙鼓三千里。煙塵百二州。江山餘半壁。風雨入殘秋。慷慨投班管。輕狂上庾樓。但教全性命。聞達又何求。

謁常垣聖廟
巍巍魯殿聳江湄。泗水高風喜未移。刼運已非秦歲月。衣冠猶是漢威儀。升堂入室嗟何日。嘆鳳傷麟奈此時。吾道不孤文字在。蒼苔閒剔讀殘碑。

風雨
瀟瀟風雨拂簾旌。短榻跏趺過二更。但覺餐眠因病減。不堪髀肉為愁生。飢烏失侶聲偏切。驕鼠窺燈態益橫。廿載征塵衣未拂。升沉何用問君平。

常州望月有懷
澄澈銀河絕片雲。村尨吠影隔溪聞。客中佳節過重九。天上清輝近十分。寂寂山城明雉堞。遙遙申浦悵鷗群。桂花樹下徘徊久。遮莫征衣濕露紛。

後北岸晚眺
篷船如笠水如油。浣女聲喧古渡頭。隱隱虹橋橫曲岸。離離雉堞繪清秋。置身已在江湖外。入世難同魏晉流。甚欲一竿忘歲月。青溪紅樹狎鳧鷗。

癡石來索近什適大雪未銷寒不成寐歲晚身遙萬感交集乃起挑燈構四律以報之覺文字沉痛非復曩時豪放矣(四首)
飽歷風霜鬢欲絲。萍根桃梗惜流離。年華似水滔滔去。時局如棋著著移。貴粟重翻晁錯論。弭兵閒詠陸游詩。姓名已共鴟夷換。絕業名山總不思。
山城積雪夜嚴寒。欹枕終宵聽漏殘。病豎無情欺老大。儒生有味是辛酸。憑將藥餌溫心血。難得朋儕照膽肝。燈火縈縈頻起視。只愁門外臥袁安。
湯婆擁抱不成眠。往事尋思益惘然。回首家山真萬里。傷心烽火又三年。謀生自笑同鳩拙。問訊何從倩雁傳。南海風濤今正急。未容買棹賦歸田。
卻怪人貧血亦貧。自憐臣壯不如人。也知文字難餬口。無那江湖寄此身。性命但求全亂世。頭銜已認署頑民。何當嶺上梅花發。共訪天寧古寺春。

常州遇雪(四首)
如綿如絮遍城隅。髣髴天公玉戲圖。雞犬無聲人影寂。城頭唯見止飛烏。
河流凍合阻雙鱗。蜑戶敲冰爇濕薪。辛苦顧塘橋外路。宵深猶有未歸人。
歲寒同葆後凋心。天畔相依誼倍深。難得風塵甘苦共。暖爐圍坐證知音。
寒簷半夜落琤琮。冷迫重衾感萬重。獨抱湯婆清不寐。臥聽古寺數聲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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