剙業難守成更難論

醉草園文集卷一　論說一
剙業難守成更難論

自來剙造乾坤，多藉干戈之力；奠安磐石，必歸文治之功。剙業垂統，固甚艱難，而守成相繼，亦自不易也。蓋馬上得天下者，多不能於馬上治天下，威力服人者，亦不能以威力治人。昔周之興也，陳師牧野，揚鷹立績，汗馬功勞，極征誅而得天下，剙業亦可謂難矣，而有周公、太公殫精竭力，相繼夾輔，獲開國八百之基；漢之興也，誅秦滅楚，斬蛇芒嶺，逐鹿中原，際風雲而寓宇內，剙業亦不可謂易矣，而有蕭曹、周勃，勤勞保成，方致漢家四百之治，從可知剙業匪艱，而守成之艱也。

漢之昭烈得武侯而偏安蜀郡，終喪於後主之身；明之鄭成功，闢海外以延祚東寧，卒王於克塽之手。彼剙業豈不萬苦千難，極慘澹締造、篳路藍縷乎？而竟一降於晉焉，一送於滿清，蜀水不消千古恨，鯤潮難滌萬年羞，至今猶有餘恨，揣厥原因，未始非守成更難之實證也。向使成周之世、漢高之朝，徒以戎衣定國，長劍除凶，而歷代無賢相賢臣，相繼以守成，吾恐不旋踵而蹈後主、克塽覆轍矣，又安保八百之長久、四百之永年哉！

夫業之未剙也，須以威力行之，業之已定也，須以仁政濟之，仁政所以維國家於磐石，奠天下於苞桑之一大工具，世有不明守成之艱難，而徒恃武力以建成絕大事業，乃不幾時而梁燕飛入他家者有之，又不旋踵而基業又易主者有之，此無他，僅能剙立而不能艱守，有始而不能終之弊所致也。使知剙業之難，而弗知守成更難一步之所致也。故不特天下國家然，即社會何獨不然，如三臺自治施行也、社會運動也、珠潭工事也，始也踴躍奔走，全島蓄勢，不惜巨資，以期早日實現，乃基礎稍定，而前途茫茫然，欲行卻步，欲進不前，欲守難持，欲成未見，枉費莫大之精神，犧牲莫大之心血，浪擲莫大之資本，☐☐貽虎頭鼠尾之譏，然後愈信剙業之難，而守成更有難於剙始者矣。昔者魏徵有言：「受命之主，不獨剙業難，守成亦不易。」徵其具知此道乎！是為論。（一九二九）

其二

昔魏徵有言：「受命之主，不獨剙業難，守成亦不易。」吾始聞其言而疑，及今考之，始信其言有不謬者。夫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此天下之通例，吾嘗道夫村落者矣，大廈高樓，傑閣連雲，雕牆峻宇，出車入馬，村落固富貴豪村也，不幾年復過之，則蕭落門巷似荒村矣。又嘗觀乎富家矣，田園萬甲，富埒王侯，童僕有人，財傾豪俊，審其室，則鐘鳴鼎食之家；入其宅，則金塢銅山之富，不幾年復過之，則門前冷落鞍馬稀矣，問其故，群莫不以先人能拮据經營，而後人難守成繼續對。

夫千仞之山，成於一簣，三軍之艦，慎於一穿，剙業者固甚難艱，而守成者更有難於剙業者一層也。蓋剙業之難，難於強忍力，隻手拮据，不憚開夫篳路；雙肩任重，思獨建夫乾坤。瘴雨不足侵其軀，蠻煙不足侵其體，百折不撓，勞性焦神，固不知幾經日月、幾受風霜，其所成此基業之苦也，知剙業之難如是矣。至若守成之難，尤莫貴有勤儉心，逸則淫，淫則忘善，人之性也；彼平日坐襲祖宗之餘蔭，罔念先人締造經營之艱，一旦權歸手握，則揮霍自如，金錢浪擲，殊不知其今日享一分之舒安，則先人當年費一分之心血，其能兢兢恪守，深虞失敗，以諒先人之苦衷者，不數覯也。

嗚呼！禾黍離離，宮室變邱墟之異；江山寂寂，滄桑憫陵谷之移。嘆銅駝之在荊棘，索靖傷心；悵金谷之渺繁華，樊川增感。古來困瘁艱難、慘澹經營，以剙造大乾坤、大國家、大基業者，奚可勝道？誠謂撒手歸去，一付兒孫，則視為固有之物，揮金如土，縱意任情，舉凡乃父乃祖百計之所難得者，亦割愛而不惜，此所以榮華謂幾時，而失守已不堪問也。要之，強忍修於己，艱難所成大業之基；勤儉堅於心，兒孫可以成不失之患。剙業者乎！守成者乎！尚其味魏徵之言，恍然於二者之間，而知所慎也可。（一九二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