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5月7日 星期二

孔孟異同論

醉草園文集卷五 論說五
孔孟異同論


世之論東洋道德者,動以孔孟並提,而抑知孔孟之學說,有異同之點乎?夫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本危微精一之大經,闡中庸仁義之大旨;而孟子之學,根於孔子,此道統遠近之所以異也。孔子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筆削之間,維綱常風化於不墬,文詞以外,繫國家政策於千秋;而孟子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只行權於一時,此心術淺之所以異也。

孔子之言孝,則曰:「用天之道,因地之利,以養父母。」孟子之言孝,則曰:「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為不孝。」是孔子之言,簡括阭微,非若孟子之直陳淺狹也。孔子之言性,曰:「性相近」,孟子之言性,曰:「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一原其中,一究其末也。孔子之言仁,必本於孝弟,孟子之言仁,但曰「仁內」,又「安宅」。孔子之言義,曰:「義者,宜也。」孟子之言義,曰:「義內」,又曰「正路」,是又一深入一淺出之差也。即其論學也,孔子教人以四,孟子教人以五,孔子以格、致、誠、正,推至於修、齊、治、平;孟子僅深明於知言養氣,以求不動心之道,早又為人為己之分也。

雖然,孔孟之言詞文章,間亦有若合符節者,孔子之王道,尊堯舜,孟子之黜霸功,貶桓文,此其政術同也。孔子之唱大同,孟子之行大道,此其主義同也。孔子怨放利而行,孟子嚴義利之辨,此其宗旨同也。孔子惡祝鮀之佞,誅正卯於朝,孟子拒王驩之談,絕尹士之請,此其遠斥小人亦同也。

若夫孔子處春秋擾亂之世,孟子生戰國紛爭之時,俱不得君師之位以治天下,其處世又同也。乃環境同,主義同,政術、宗旨同,而言行有差異者何也?由其積學醞釀深淺,見道有遲速精粗,斯其所施自異也。蓋孔子之學,宗十六字之心傳,精一中庸,直與堯舜同體,故有「不怨天」、「不尤人」、「溫良恭儉讓」之稱,所謂聖者也。孟子之學,雖根於孔子,然離聖人已遠,不獲親炙教澤,況乎戰國乾坤,干戈俶擾,奇才輩出,詭譎相乘,而子輿以謇諤之詞鋒,代春秋之褒貶,使世道人心,復歸於正,所謂賢者也。

夫大醇謂之聖,醇而小疵謂之賢,聖為天所縱,賢可學而能,聖賢之名號固殊,聖賢之言行自異,觀乎《大學》一卷,《論語》廿篇與《孟子》七篇,而孔孟之異同,又可想像而知也。在《易》之爻辭,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惟孔子當之;在賁之卦象,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惟孟子以之。蓋孔子之學,繼衰周而素王,孟子之賢,紹顏曾之墬緒,微孔子無以集群聖之大成,微孟子又豈能繼尼山之薪傳者哉!

嗟夫!傷麟泣鳳,望魯發奈何之悲;舍我其誰,去齊有不豫之嘆。陳蔡飄零,痛悠悠之吾道;齊滕樽爼,藐巍巍之大人。世之談孔孟者,恍然悟異同於其間矣。(一九三二、六、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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