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11月2日 星期六

先妣事略

醉草園文集卷十一 傳狀
先妣事略


鳴呼!達修兄弟今已為無母之人矣,哀哀吾母,生我劬勞,欲報之德,昊天罔極,乃吾母於此戰亂未平之日,庭幃遠隔之秋,不獲使不孝重親色笑,便捨我而長逝乎!噫!可哀矣。噩耗傳來。痛慈容之莫覩;白雲遙望,愴親舍其安歸?回思鞠育之恩,益增風木之感。海上窮居,旁皇終夜,乃搦管和淚,追憶吾母平生之言行,以誌哀思。心煩意亂,不自知文字之亂雜無序矣。

按先妣陳太孺人,諱秀妍,為雲林九寮坑外祖父陳師翁之長女。年廿四,歸吾父。吾父兄弟三人,家君行三也。吾母雖生長農家。然性勤儉,明大義,工針黹,精烹飪,極為吾父所敬愛。時祖母已逝,吾母事翁以孝,待人以寬,妯娌和睦,一門融融如也。翌年余生,爾時家尚未有男孫,得余皆大喜,先大父且撫吾頂曰:「此子眉目清秀。他日吾家書香可不斷也。」此余幼時,吾母嘗引以勉余者。

越數歲,弟妹漸多,而先祖已逝,生齒日繁,經濟漸絀。適伯父買愚川別業,慮無人營之者。吾母乃請於父曰:「天下有道。我黻子佩,天下無道,我負子戴,當此天下滔滔,盍躬耕隴畝,以待天時,亦大丈夫處亂世之所為也。」吾父韙其言從之。時余年十四,小學剛畢業,亦隨父就農,吾母深以余乏造就為可惜,恆與吾父言之。奈格於伯之父命不可。迨年十九,奮然决南行。從王則修夫子遊。乃力求吾母婉請於父,父以修脯為憂,母竟盡出其私蓄,並鬻釵鈿以助膏火。迨後余於詩社聯吟、文社月課,詩文屢獲首獎,吾母輒聞而色喜,以為不負當年之苦心,且稍可慰先大父之所期者。

戊辰,與伯父分居,乃市東村之一角,榜為醉草園,雖衡門泌水,而吾母安之。吾母性恬靜,不苟言笑。外端嚴而內慈惠,每值吾兄弟有小過,常自怨自艾,從未明規呵責,惟使吾兄弟內心自疚而後已。然於親戚鄰里,即又慈祥和靄,溫厚可親,以故鄉人多嘖嘖稱之。

甲戌,余東渡扶桑,以所之不就,翌年乃捲斾歸來。戚友多以拙用笑余,吾母獨以知機見許,蓋深知余之愚鈍,不能與雞鶩爭食也。吾家附近有溪曰北勢,產石斑魚,厥味甘美,吾父嗜此,而母又善於烹調,余恒於耕稼之暇,舉網得之,以奉甘旨,及今思之,余承菽水之歡者儘此數年,而終不可復得矣。

丙子,余入事中報編輯,三年,以病退職,越年再入操筆政。此間雖離家稍遠,惟經旬或月,必一歸省,習以為常。每年值吾母誕日,雖遠道亦必馳歸以稱觴,以吾母誕辰與吾同,壽母且以自祝也。

辛巳,余正賦閒,方思遠遊,以舒抑塞之氣。適摰友陳君東興歸自海上,促余偕行。余請於父母,竟蒙快諾。臨行,吾母殺雞為黍,為我壯行,且諄囑曰:「兒此行如不售,亦將無噉飯地矣。相者謂汝四十,方能得志,使其言果驗,尚有四五年可以淬礪,兒其勉之!文章貴能報國,男子志在四方,毋區區為家庭念也,使汝輩能各用其長,以效勞家國,則吾願足矣!」余感且泣,遂載拜西行。鳴呼!孰謂此別,竟成千古恨耶!吾母素健,余竊喜椿萱俱在,來日方長,故遠遊以學捧檄之毛義,誠知其如此,即雖功名可得,亦決不忍一日捨膝下而遠適也。鳴呼!母病兒不知名,母逝兒不能返;生不能養志以盡歡,死不能含殮以盡哀。迢迢千里,念堂北而傷心;寂寂三更,滯江南而泣涕。不孝之罪,終天莫贖矣。鳴呼哀哉!鳴呼哀哉!

母生於癸未五月十七日,今年癸未夏曆五月廿四日終內寢,享壽六十有一。子四:長達修,娶魏氏。次達旦,娶葉氏。三達孝,娶林氏。四達經,未娶,從役南方。女四:長文璨,適黃添成,已卒。次文若,適陳世窓。三文靄,受陳家聘未嫁。四文瑅,未字。男孫二:振騰,達修出。宏政,達旦出。女孫五:翠梧、翠柳、敏兒,達修出。杏兒、洋兒,達旦出。向平之願未了,萊子之望方殷,苟天能假母以年,使戰事早平,俾吾兄弟得早日歸養,以稍報烏私,豈非幸事。乃不孝罪孽深重,弗自隕滅,竟禍延吾母。皋魚之恨,豈能窮乎!不孝男達修誌於申江旅次。(一九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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