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3月12日 星期日

綠島家書編後記 林文龍

張振騰先生於一九五O年四月自學校被特務帶走,從此關進黑牢,直到一九六二年,才被釋放回來,前後渡過十二年。他在一九五一年五月,被送往綠島,進入所謂的「新生訓導處」改造,在當時的年代,家屬要前往探視,必須長途跋涉,非常不容易,因此多以書信往來,互通訊息。以張振騰先生為例,共有三次會見家人,一次父母同往,一次父親單獨前往,另有一次保外就醫,全家前往臺東團聚。

寫信是綠島「新生」最重要的聯外方式,但在綠島寫信仍有種種限制,一星期只能寫一次,字數不能太多,寄出時還要經過兩三個關卡檢查。家屬寫到綠島的家書,較不受限制,但檢查的程序相同。書信檢查,如果被查到敏感、禁忌的話語,輕則沒收,重則惹上麻煩,因此往來書信大多報平安、話家常,甚至講些言不由衷的溢美之詞。

這次編印《醉草園文集》,意外發現張振騰先生保存豐富的綠島家書,乃商得同意,以《綠島家書》為名,收入全集。張振騰先生保存的家書,分訂二冊,開始於一九五三年元月四日,迄一九六二年三月二十二日為止,前後十年,但不知何故,一九五四年部分完全不見。全部家書共二二二件,第一冊六十七件,全屬一九五三年,也許事件發生之初,先生思子心切,而勤於執筆吧。其他一五五件,則跨越了八個寒暑。其中少數幾件不完整,只存附寄詩作,而主文未見,也許是檢查後沒收所致。

整理既竞,感觸良多,覺得應該稍加說明,對於讀者可能更有幫助。由於信件檢查之故,先師每一封信的末段,幾乎都有公式化的勉勵話,這裡不妨抄錄幾段:

「吾兒宜鍛鍊心志,恪守規矩,讀書勵行,以奉報國家寬宏之旨,至所囑望!」
「青年惟人生最寶貴時期,稍縱即逝,宜及時惕勵,徹底剔除舊染,珍惜此新生,而重新走上坦途正道,是所切囑!」
「一年之計在於春,宜凜遵官長訓誨,振作蓬勃朝氣,恪守矩規,鍛鍊身心,讀書礪行,進於新生之道,是所切囑!」
「吾兒於進修之餘,尤宜凜遵矩律,致力於身心之磨練、品行之陶鎔,是所切囑。」

其次,由於進入訓導處之際,該處曾宣示,只要「重新做人」、「成績優異」,將會縮短受訓刑期,因此先師對於這項承諾,應該也抱著莫大的期望,信中屢次提到:

「深盼汝以父母之心為心,善自砥礪奮發,以冀成績優異,早日獲歸,以慰慈母之懷,至為盼切!」
「今年更須加倍努力,凜守規矩,振刷精神,獲得優異成績,以冀早日歸來團聚,實家人所盼望不置也。」
「一年之計在於春,吾兒當潛心學術,手腦並用,凜守規矩,以冀成績優良,早日歸來,是所至囑。」

家書,顧名思義,寫的就是家庭中的種種瑣事,尤其在嚴厲的檢查之下,不得不小心翼翼,幾乎到了「無話講茄荖」的地步,從颱風狀況、水災搶救、親友狀態、職務異動、旅遊運動、觸景傷情、寄物匯款……幾乎無所不言,為當時的社會現象留下不少真實紀事。

先師身為臺灣名詩人,詩是他的拿手絕活,各地詩會的前茅,如探囊取物,信中不只報喜,還報導詩會盛況,甚至附錄詩作。有段時間,振騰先生曾表示有意學習做詩,先師甚為高興,信中不厭其煩,傾囊相授,由簡入繁,每有新的作品,就抄寄綠島。無論是詩會動態、作詩指導、詩作欣賞,在當時不過是信手拈來,隨性而寫,但今天來看,都已成為研究臺灣傳統文學的重要材料。

家書的出版,在臺灣本已少見,這本反映戒嚴體制的家書,結集出版,在「家中大小平善」的背後,隱藏著全家無盡的辛酸。配合當事人-張家兄妹的血淚控訴,與本書互為印證,更具意義。綠島集中營式的「新生訓導」,是大時代的不幸,數十年的歲月,成千上萬的受難者,當然還有不可勝計的家書被塵封,最後凐滅,本書的出版,雖只是一鱗半爪,但見微知著,提供世人醒思,不致重蹈覆轍,這是個人衷心無任期盼的。  林文龍編後再誌 二OO七、四、五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